【影評|觀後】 人間遺夢 · 最後的黑澤明〈夢 · 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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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本來就是黑的,我不喜歡恍若白晝的夜空,這樣就看不到星星了。」

世界の導演 黑澤 明

「在黑澤明之前,西方世界想到日本的時候,是富士山、藝伎和櫻花;

從他開始,西方世界想到日本的時候,是黑澤明、索尼和本田。」

※本文刊登於關鍵評論網2021

日本是電影產量最多的國家之一,一八九九年,最初的紀錄短片產生了,至一九二零年前,電影產業僅是以連環畫報方式呈現,直至一九二四年後,戰爭影響與民主思想充斥民間,經濟逐漸繁榮的日本,在蘇聯電影理論蒙太奇手法和德國表現主義渲染下,開始了有聲電影製作

一九三一年,田具隆的《春天和少女》、稻垣浩的《青空旅行》等有聲電影嶄露光芒於電影界,成熟運用視覺與聽覺對位,製作出聲音與畫面的蒙太奇手法,讓電影往豐富的聲光影色又邁進了一步。

一九六零,戰後日本。電影民主化的情況尤為顯著,人民自戰爭的流離和物資匱乏後,反思存在與和平的價值,木下惠介和黑澤明等導演推動此理論,進而拍出《大曾根家的早晨》和《無愧於我們的青春》。兩部的劇本都出自在戰爭期間遭到迫害的久板榮二郎之手。

作為推動電影世界化的導演,黑澤明在其作品中表現了跨越東西文化、展現普世人類價值與人道關懷的特質,而導演本身所經歷之時代動盪不僅有電影藝術本身的進展與遞嬗,更有社會文化的變遷與個人生活的更迭。

講起電影的文學性,不得不談及美好及幻滅,當然也體現於近代文學與藝術中,以下將對黑澤明於一九九零年導演的《夢》中對於美好這份意象的傳遞,稍做描述。

黑澤明導演晚年時幾度自殺未遂,歷經低潮而又復出,拍攝經典之作《夢》,而這也是他去世前八年的最後一部作品。以八個夢的片段組成,每個夢個別不同,卻殊途同歸

上列插圖是導演繪製的全彩分鏡圖,他曾笑稱 : 「其實我很享受畫分鏡,本來夢想當插畫家的,不知不覺就成了導演呢。」 圖右,是電影中第一個夢,講述狐狸娶親,分鏡名稱 : 《雨中朝陽》,這個構圖蘊含多重隱喻,當年也變成這部電影的官宣用圖

第一個夢,狐狸娶親

太陽雨。晴天下雨,男孩沒有聽從母親的囑咐,在森林裏偷窺了狐狸娶親,被狐狸發現了。逃回家時,母親拿著狐狸給的短刀,要求男孩向狐狸道歉。最終他走向彩虹盡頭尋找狐狸的家。

關於這個夢,有許多不同解讀方向。我個人的解讀是,這個夢境在講述上一代賦予下一代的影響,或好或壞,皆已深入骨髓。

小男孩偷窺了狐狸的娶親儀式,這是不被允許的,會帶來厄運。因此母親不讓他進門,給了男孩一把匕首,讓他自盡。男孩拿著匕首,茫然消失於原野中,夢境結束。

值得探討的是,匕首為什麼會出現在連怎麼使用都不知道孩子手上?掛著七彩虹光實則狂風暴雨的原野,是否與我們認知的社會近乎相似?

母親不讓他進門,只盡了告知的義務便讓孩子自己承擔。兩代人之間的斷層,記憶的破碎與重建,又是什麼,粉碎了人們的歲月靜好 ?

在這裡,狐狸取嫁只是彼方,以神的角度審視著男孩。似是輕蔑著、責難著會做出那些殘害生靈的人類。被眾神發現了,卻無力贖罪,只能給下一代一把小匕首保護自己。所作所為,對天地,對他人,對自己的過失,只等著用時間將罪與償粉刷殆盡。

導演藉由一篇篇夢境,慢鏡頭審視了時代帶來的傷痕。舊社會與新文化的碰撞,隨著技術進步了,那些隨著電影而湧現的,不是美輪美奐的華麗畫面,而是一代人逐漸被掏空的精神廢墟

第二個夢:桃 園

女兒節時,”我”在家中發現一個女孩-一個姐姐與客人都看不見的女孩。在女孩的帶領下,”我”來到被砍光桃樹的桃園,與變成人偶的桃樹之魂對話,最終得到了桃樹諒解。

第一個夢和第二個夢同樣運用了日本傳統的戲劇風格托襯大自然的神聖,與神道教的泛靈信仰呼應,而片中女兒節的人偶是有靈魂的祭物。

電影在這裡把人偶和桃樹的靈魂畫上了等號,一方面增添童話色彩,一方面將桃樹神化,同時也把沒有感情的樹木人格化。

黑澤明13歲時,曾經歷了關東大地震,自小就對自然飽含畏懼,同時又有更多的熱愛與關注。以夢的篇幅對照導演的人生,可以推測或許電影中的背景,隱喻日本的二、三十年代,由於工業化發展,亂砍伐山林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因為不能明說,所以藉孩童的口吻娓娓而述。

與第一個夢境的清冷和審視意味不同,第二個夢色彩明豔,也同為孩童視角所做的夢,充滿了朦朧奇幻的視覺。與第一個夢相呼應,呈現自然的兩面性,既讓人恐懼生畏,也能感到彷彿微風輕拂的舒暢。

第三個夢: 風雪

暴風雪來臨,登山隊員在它面前顯得無力與渺小,雪女以雪為被蓋在”我”的身上,勸”我”入睡,而”我”掙扎著叫醒隊員們,最終,雪住風息,登山隊員們發現營地近在眼前。

風雪中的探險者:困難,迷茫,絕望,從色調跟模糊的畫面來看,不難辨出這是一個有關人類內心的迷茫與絕望的夢。這個夢透露出濃重的悲觀與死亡,雪女是古老傳說,本身就象徵遇她之人免不了一死。除了導演本身有輕生的念頭外,其實幼年的經歷影響匪淺。

黑澤明的哥哥在他年輕時自殺,這一打擊讓年少的他就開始思考生死問題,極典型的夢,絕大多數的人都會在遇到挫折時做類似的夢。這是對於人類面對迷茫與絕望時的心理的探討,容易勾起觀影者的共感,因此選擇了這段人生歷程幻化成影像。

夢境中的四人,可以解釋成都是一個人,只不過是人的不同面向,確切說是一個人的顯意識與潛意識,在面臨無法承擔的事情時,進行多樣性的自我審問。

第四個夢: 隧道

戰友們死于戰爭,作為軍官的”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在戰後返回家鄉途經”隧道”時,”我”遇到了那些不願相信自己已經陣亡的戰友和部下。”我”不得不告訴他們事情的真相,這隻亡靈隊伍逐漸消逝在隧道的盡頭。

前面三個夢,或許很可能都是黑澤明本人的夢,這個夢卻是黑澤明在經歷了戰爭後,從戰後日本的狀態而心有所感,這個夢代表的是許多人的共同心理,特別是戰後存活的日本軍人,以現在的語彙可以稱之為創傷症候群。

反映的是戰後軍人未褪去的恐懼,困惑與內疚,在軍國主義尚未退去的年代,這樣自揭瘡疤的行為也受到許多非難。但凡經歷了國家或個人創傷者,似乎都會有,為什麼只留下自己獨存的想法,即使不追隨死亡也多半都有自殺傾向,借助此方式才能達成心理的平衡。

第五個夢: 烏鴉

喜愛繪畫的我,在博物館中欣賞梵谷的油畫,卻走進了畫中世界,遇見了梵谷。

這個夢相對易懂,是黑澤明未能完成的夢想的遺憾,獨白中的我就是指他自己。

黑澤明自小喜歡畫畫,曾夢想做個畫家,直到後來因緣際會當上導演,也樂終於畫分鏡圖,每張分鏡都用心創作,像一張張獨立作品。所以引用同為不得至的梵谷作為夢中的畫家,他選擇梵谷並非偶然,梵谷在當時並不受重視,是世人眼中的瘋子,發狂時將耳朵割了下來。而黑澤明恰有過自殘的行為,也曾在資金困難而不能拍電影的日子裡導致精神失常,在浴廁裡幾度割腕未遂。

同時梵谷作畫不是主流,當時的他與世俗畫風格格不入,沒有對基督的頌讚,不屑對聖經故事的複現,也無法對貴族諂媚,真正曠世的傑作都是在人生最後幾年創作留名,終其一生在歌頌自然,而這些經歷也與導演似曾相識。

第五個夢最後,梵谷說著 :

我埋頭苦幹,像火車頭般無情的驅策自己,需要快點,我時間不多了 ! 一想到作畫的時光所剩無幾,就沒時間跟你閒聊。

梵谷說完就匆匆退場,這個夢以梵谷最後的名作《麥田裡的烏鴉》收尾。一鏡從虛幻拉回到現實,與開頭呼應。 烏鴉們象徵藝術家寂寥的內心,黑澤明有意誇大烏鴉數目,製造出類似希區考克《鳥》的恐慌感,以宣洩自己懷才不的的悲愴。

與開頭青年戴上帽子的動作呼應,青年凝視《麥田裡的烏鴉》,脫下了帽子。他代表黑澤明本人,向梵谷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這是個全然為己的夢,當然少數觀眾會引起共感,感慨黑澤明在夢裡自我滿足了當年的夢想,即便繪畫之夢竹籃打水,也能在電影裡自愉一回。

第六個夢: 核電廠爆炸

在這個夢裡象徵著日本大和民族精神的富士山,染成了血的顏色,明示核輻射所帶來的恐慌。富士山的宏偉,象徵自然無窮的力量,與螞蟻般的人類製作出懸殊。

核能爆發之際,日本淪為煉獄,渺小的人類自然無力反抗,只能逃命。懸崖邊滿地垃圾一片廢墟。這個夢,通過在畫面中的腳色充當旁白,以第三人稱視角敘事。 旁白一句喃喃自語說著:

「對不起,我就是那些罪該萬死的人之一 。」 引出人類那方的愧疚反思。

不當的核研究給人帶來的不是安全的保障,一經建立後,取而代之的是恆久的恐懼。無論如何,這是專屬為日本人的夢,準確而說的話,並非是操控權力的高層,而是真切體會過的平民所做的惡夢。

第七個夢: 食人魔

一片灰色調大地,陽光透過密布的濃雲映照著遍地廢墟。一名年輕人行走了近四分鐘,跨過山頭,走過瘴霧,還是一片灰的死寂。突然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影出現在霧中,儼然如食人魔一般。

與第四個夢的開頭異曲同工,黑澤明有意把這些簡單的畫面訊息反復交代了四分鐘之久,除了讓觀影者切身體會那份凝重之外,更傳遞著一種毫無生命痕蹟的荒蕪。

而造就這些荒蕪的根本,就是核能輻射留下的後遺症。眾所周知,核能會使人產生病變與畸形,在導演眼中,因一己私慾造成這樣的惡果,人類從內至外,都早已像患上核能病般的醜陋。宛如地獄的景像,無不是用強烈的視覺衝擊力告訴世人,破壞生態這條路的盡頭,將會變成何等光景。

那個由人類變成的食人魔說:

這都是人類愚行的後果,他們把地球變成一個專收有毒廢棄物的垃圾場,我們鍾愛的自然美景已經一去不復返,小鳥、動物、魚兒都不存在了。

這已經不是夢了,這是寓言或警世。只是黑澤明借了夢的方式來表達。

前面的七個夢境雖然寓意黑暗,但黑澤明並不悲觀。在最後一個夢境「水車村」中,描述了黑澤明心目中的一個桃花源世界。在這裡,人們舉世無爭、與天地和諧共存。全村人以感性及豁達的態度面對出生與死亡,使人性中純粹的一面溢出白幕。

第8個夢 水車村

最後的夢中,黑澤明把他理想的國度展現給世人,那裡沒有刀槍戰火,沒有肆虐的風雪和災害,沒有宛如死寂的荒蕪。祥和煦煦的風景展現在觀眾面前,穿越過濃煙與廢墟之後,畫面裡水車轉動,流水潺潺,一片安寧。

到了這幕,才讓看至此的觀眾發現,平淡的鄉間景色忽顯得如此珍貴。透過一位智慧的長者,指摘了現代人的種種愚昧行為,長者描繪出了一片天空 :

「夜本來就是黑的,我不喜歡恍若白晝的夜空,這樣就看不到星星了。」

在這第八個夢裡,可見色彩被用作一種標志性的修辭手段,承擔重要的敘述功能,進而推動劇情的發展。華麗鮮明的色調渲染出的時代之殤,既有老年長者的喃喃指責,也有年輕一代的銳利批判,戰爭帶走了人性,但仍然留有反思。

黑澤明用八種面向的夢境,將群眾心態描述的很貼切。當眼前愈發五光十色時,燈火與喧鬧的簇擁下,雜音四起,於是人們盲目追趕,加速了衰亡。因此更容易在混亂之中,錯過本該正視的歲月靜好。

這收尾的一筆,許也是他最不想醒來的一個夢境。因此不像前七個夢一般乍然退場,而是長鏡頭聚焦著水車緩緩,直到日暮西下,電影就此落幕。以第八個夢作為收場的一筆,也像是對人生盡頭的獨白。

《夢》這部電影上映後的八年,黑澤明去世。原因是病逝,他晚年對世事頓感失落,妻子又早他去世。幾次自殺都沒有成功之下,最後一身病痛竟然變相救贖了他。

在電影之路上,從《影武者》、《羅生門》、《白癡》、《天國與地獄》、《七武士》,無一不是讓人一再拜讀的佳作。那個電影及象徵著夢想般發光發熱的年代,也許黑澤不是最受日本國人吹捧的導演,但畢生致力於人道關懷的他,用色彩和溫度,渲染出屬於他的世界觀,跨境弘揚到了各國。

真正的關懷太難,對人是如此,對世界更難,但是黑澤明做到了。有做到的人就有資格發聲,哪怕是棉薄之力。

日本作家太宰治,在寫 人間失格時,用他慣有的口吻嘲諷:「 世人是什麼,不過是人的複數罷了。」

無論是代替大人拿著匕首的小男孩,還是在螢幕前運鏡的導演黑澤明,或你或我,皆是人的複數,只差於自我認知的不同。

這些用美學包裝的人文精神,並不是過度詩化,藝術也並非靠艱深難懂來增添獨特性,就像曾經有一句話形容 :

「 藝術是對世間無聲的反抗及讚嘆。」

貼切形容了人類文明的發展歷史中,藝術的推進乃是一股不可或缺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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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ori P. | 汐 織

旅居京都の女子|影評 日記 旅遊散策 攝影 展覽 ※(關鍵評論網駐點作家 /原WIX部落格緩慢移來中)